一晚上幾次穿過結界的感覺並不比暈車好受多少。

卓羽燃伏在草堆裏幹嘔了幾次也沒吐出什麽東西。

他腦袋昏沈的同時耳朵還嗡鳴個沒完，就像有成千上萬只馬蜂在不停亂飛。

身體的異樣使他無法在第一時間判斷自己現在所處的位置。

就在他極力平覆這種不適時，突然紫黑色的閃電照亮半邊天幕，將夜空撕裂成無數片，隨之一聲驚雷炸響，天地巨震。

卓羽燃的耳鳴也無法阻擋強烈聲波的入侵，他抱頭喘息，心頭的不安被這雷霆之威哄擡到了頂點。

像是為了驗證他的忐忑，頭頂的紫電龍蛇毫無征兆地轟掣而下，穿透幾十公裏的高空裹挾著天神之怒毀天滅地地落在不遠處的山林中。

卓羽燃瞳孔緊縮，表情碎裂開來。

那個地方……那個地方是……

他嘴唇無意識地顫動，渾身抖如篩糠，可是變故轉眼及至，人力根本無法阻擋。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山火轟然竄起，熾烈焰色越過聳立的樹梢，全方位席卷了墳場周邊所有生靈。

“沈悠——”卓羽燃發足狂奔，摔倒了又爬起來，隨著不斷靠近事發地點，灼人的熱浪像龍卷風一樣將他層層包裹。

卓羽燃像被剛從水裏撈起來的，全身濕透，高溫讓他的發梢開始卷曲枯萎，連衣角都被空氣裏跳躍的火星點燃，不段冒出黑煙。

他橫跨大半個墳場，越過無數被天火焚燒的屍骸，在小山般高的僵屍堆裏見到了沈悠。

他半截身子埋在屍堆裏無法動彈，露出的上身全是大小不一的窟窿，還在不停冒著血。

就連那張神明所鐘愛的臉也被各種啃咬的傷口覆蓋，血肉模糊。

“沈悠……”卓羽燃跌倒在屍山下，擡頭只能看到對方堅毅的下顎線。

他淚眼迷蒙，胡亂抹了把淚，哽咽道：“別怕，沈悠……雖然我沒用……但……相信我……我一定帶你出去……”

求求你……求求你再堅持一下……就一下……

他咬牙抓住那些令人作嘔的腐爛屍骨，腳下用力，開始往上攀爬。

哪裏跌倒就從哪裏爬起來，過去從來沒有哪一刻讓卓羽燃抱有過這麽強烈的信念。

等好不容易爬到頂峰，卓羽燃捧起沈悠的臉，為他擦去臟汙泥濘，對方雙眼緊閉，不管怎麽叫，在他身上都感覺不到一點活人氣息。

沈悠一手持降魔鎖，一手握匕首，直到閉眼的那一刻都在不停戰鬥。

卓羽燃心痛到窒息，強忍悲痛掰開他的手心取出匕首，發了瘋地把淹沒沈悠的屍骸肢解拋下屍堆。

將他整個人刨出來後，卓羽燃體力不支帶著沈悠從高處滾落。

他們從屍堆頂端一直滾到烏糟不堪的地面。

周遭的火勢更大了，連地面都變得如同一塊滾燙的鐵板，目之所及，所有東西都在高溫的烘烤下不斷扭曲變形。

腦袋變得更加昏沈，缺氧導致的疼痛讓卓羽燃像一尾觸礁的魚，身體裏的水分被急速蒸發，連視線都受到了很大幹擾。

他把嘴唇咬的鮮血淋漓，當這種疼痛都無法讓人保持清明時，他又咬開舌尖，任憑鮮血從嘴角滑落也毫不在意。

他背著沈悠一直往前，一直往前，不停歇地走，直到遠離火海，逃出生天。

卓羽燃力竭摔倒，背上的人也滑落在地上，一動不動。

他放平沈悠，把自己所知道的急救方法都試了一遍，還是感受不到他心臟的跳動。

天上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雨絲又細又密，落在臉上冷冽的疼。

看到雨水，他突然想起登山包裏還有一罐泉水。

卓羽燃哆哆嗦嗦地翻找背包，因為是最後的希望，他僅剩的期待，讓他忐忑難平，差點失手打翻了水壺。

他將壺口湊到沈悠嘴邊，對方牙關閉合，不管多小心，泉水只會從唇角兩邊流到領口，什麽都無濟於事。

眼看小半壺水沒了也沒餵下去一滴，卓羽燃悲從中來，一咬牙一閉眼灌下一口水，含在嘴裏湊近沈悠。

心裏沒有任何旖旎風月，只有面前的這麽個人。

沈悠的唇和他人一樣，又冷又薄情。

卓羽燃小心抵開他牙關，將泉水渡給他，滾燙的眼淚混雜其中，掩蓋了泉水本有的清冽甘甜，變得苦澀難言。

已經快要走到忘川的沈悠還不等渾濁的浪濤打濕他的鞋，就感到被人餵了幾斤黃連，苦的心肝發顫，連靈魂都被烙下了印記。

乾坤翻轉，陰陽逆流。

當他再睜眼的時候，就看到卓羽燃近在咫尺被無限放大的臉，以及唇上的一點溫軟。

“小卓……”

卓羽燃又驚又喜，被沈悠推開都沒有發覺哪裏不對，他滿心滿眼裏只有活過來的這個人，滅頂的喜悅沖昏了理智，他嚎啕著撲向沈悠。

沈悠全身靈力枯竭，根本受不住他這麽熱情的擁抱，兩人仰躺在地上，卓羽燃像塊牛皮糖死死黏在他身上，過了好長時間，才羞赧地爬起來放過了他。

男人眸光閃爍地看了他好久，最後才喃喃自語地說：“對不起……”

他的歉意卓羽燃沒聽到，因為他興沖沖地去撿水壺，獻寶似的遞到沈悠面前，“這是我找到的靈泉，是它把你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快，再喝點。”

靈泉？

沈悠很意外，剛才醒來的情景讓他來不及顧及別的，現在才反應過來當時原來是……

他又想起在羅豊村蔔的那兩卦，結局相反，一個末路窮途，一個柳暗花明。

這樣也好。

他渾身一松，又是那個冷淡平靜的沈悠了。

他接過水壺，剛一靠近就感到濃郁的靈力從裏面散溢出來。

水，是好水，只有被眷顧的人才能遇到。

自己算是沾了小卓的光了。

沈悠淺抿了一口就不願意再喝。

卓羽燃不理解，對方卻笑道：“我還沒你想的那麽脆弱，前路還有很多兇險，省著點用，才最明智。”

“不如我們回去找那個水潭，我還記得路，只要找到結界和傳送陣我一定能找到它。”

沈悠渾身都是傷，如果在潭裏泡一泡，也許就能徹底恢覆。

沒想到男人搖頭否決了他的提議，卓羽燃更不能理解了。

沈悠只能解釋說：“好比機緣，它怎麽會一直在同個地方停留等你回頭？”

奇怪，類似的話已經是今晚第二次聽到了。

雖然不甘，但是心裏明白他說的沒錯，是自己貪心了。

沈悠靠在大石上想閉目養會兒神，無意中瞥到夜色感到不對，說：“你把和我分開後的經歷講給我聽。”

卓羽燃娓娓道來，在提到宛方音的時候，沈悠沒有表現的太過意外。

之前兩次偶遇實在太巧了。

這個女孩身上靈壓雜亂，又黴運纏身，換成正常人根本無法像她這樣活蹦亂跳的。

她一只鬼物能堂而皇之地出現在青天白日的人類城市，像個普通女孩一樣出來溜達，梵因的本事不容小覷。

等他說完，沈悠看了看時間，現在是淩晨一點十八分，離遇到僵屍圍攻才過去一個多小時，排除他引下雷霆火燒僵屍和卓羽燃把自己救回來的時間，他倆分開不過幾分鐘的事情。

可是在卓羽燃的記憶裏，他在桃樹結界裏耽擱了很久，單是被宛方音戲弄逃跑的時間就不算短。

卓羽燃記得自己在和宛方音分開後不久看過天色，當時已經泛出魚肚白，怎麽現在只有一點多。

“結界內的時間流速比現實要快。”這是沈悠得出的結論，“如果不是這樣，恐怕等你找到我，我已經被雷火燒的渣都不剩了。”

卓羽燃卻沒有一點慶幸的喜悅，他落寞地垂下眼簾，“果然……讓我去找你師父來救你的話……果然是你騙我的……”

沈悠一楞，最後只是苦笑。

沈默在劫後餘生的兩人之間蔓延，卓羽燃以為在磨難後能更靠近沈悠的心意，因為對方的默認破碎了。

火熱的真心被自己捧到他面前，沈悠似乎並不覺得如何珍貴。

又來了，那種感覺又來了。

若即若離，忽冷忽熱。

如果今晚是讓卓羽燃明白了自己的心，此刻現實又給了他狠狠一巴掌，面前的男人用沈默和疏離無聲地拒絕了他。

不曾捅破的愛意，註定無疾而終。

***

綿密的雨絲被暴雨取代，山裏的氣象更加惡劣。

卓羽燃扶著沈悠到處找尋避雨的地方。

雨點砸在身上很痛，卓羽燃邊哭邊走，眼淚化在雨水裏，了無蹤跡。

足以騙過自己，也可以騙過其他人。

他們走了很久都沒發現山洞這類可以暫時躲避的場所，厚實的積雲裏仍然電閃雷鳴，導致兩人也不敢站到樹下避一避。

雨勢如瀑，看情況短時間內還停不了，於是兩人決定回到桃樹結界裏。

至於是否會碰到宛方音，總歸最終的目的是找到梵因，現在是否狹路相逢已經不重要了。

況且天氣惡劣，道路濕滑泥濘，繼續留在外面並不安全。

兩人花了許久才找到傳送陣，這次運氣不錯，沒有再被送到其他地方，睜眼就看到不遠處桃花夭夭灼灼，星辰璀璨遙不可及。

離開結界時是黎明，回來又是午夜。

卓羽燃慎重考慮後，覺得現在與梵因碰面的時機並不恰當，他不想讓沈悠再次去送死。

他想先去探探路，可沈悠不同意，堅持他們要同進同退。

現在知道要共同進退了，早幹嘛去了。

卓羽燃內心腹誹，卻並不說出口，兩人一路上除了必要的交談，還沒能進行其他的正常交流。

疙瘩還在，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的。

還好桃樹周圍沒有看到人，他們暫時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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